「長得肉一點,好像路上任何人都能過來指導你的身材、你的人生應該長什麼樣子。」這是「肉彈甜心」兩位創辦人Amy(林昱君)和馬力(謝莉君)都有的生命經驗,有感於主流價值對身體的想像太過狹窄。他們主張:在肉彈的世界裡,人人都是甜心。然而,面對網路無所不在的酸民,兩位胖女生提出的倡議,一點都不容易。
今天如果受邀到學校演講,學生說:「我看到胖子,就是生理上會感受到不舒服,為什麼你要強迫我接受生理上想吐這件事?」同為胖子的講者,聽到這句話,該如何回應?
這是「肉彈甜心」兩位創辦人──現職為台灣同志諮詢熱線社群發展部主任的Amy(林昱君)和社團法人邊邊女力協會辦公室主任的馬力(謝莉君)收到的真實回饋,那場演講後,老師很焦慮地來跟他們道歉,然而Amy說,這雖是羞辱,但他們已經習慣了。
肉彈甜心成立於2015年12月,當時兩人因各自身處於關注性別議題的非營利組織,而在工作聚會上認識。有感於主流社會對身體想像太過狹窄,兩人決定組成倡議團體,用經營粉絲團、拍攝短影音、經營YouTube頻道的方式,透過胖身體,擠歪大眾的美麗框架,希望帶來一點「肉肉power」。
彼此個性南轅北轍,但相同的是,不論是自拍影片,還是採訪過程,他們總能以幽默口吻、搭配豪邁的笑聲,連演講碰到難回答的問題時,都能互相補位,一起迎擊各種挑釁和質疑。
一開始,肉彈甜心做「身體運動」,他們現身的原因很簡單:想讓大家知道「胖子長什麼樣」。
從「一句話惹毛胖子」的影片企畫,到邀請肉肉男孩、中性女孩擔任來賓,討論如何因應親友關心問候的「肉彈過年求生術」,就連許多人好奇的胖子性愛議題,他們也有問必答。
本來只是希望讓更多人了解,隱藏在胖身體背後的原因與故事。不過,肉彈甜心組團「出道」後,他們才發現:
「不只是胖子,只要身材與特質不在主流標準值內,不管是高個子或左撇子,都會被側目,」馬力說。
小時候量制服的尺寸,馬力總是感覺自己格格不入,因為就連“XL”她也穿不下,必須等到最後有人特地來幫她量。沒想到在公開場合一講完,立即有個很高、很瘦的男生跑來說自己也有同樣困擾。因此,他們從起初單純關注「胖」這個議題,現在更延伸到不論是外貌或性向,每種不一樣的特質都應該得到平等尊重。
黑粉事件,差點被惡評擊潰
當然,要迎擊刻板印象不是簡單的事,肉彈甜心就算已有心理準備,仍舊常被網友的酸言酸語所震撼。
2018年5月底,長年經營部落格「哲學哲學雞蛋糕」的朱家安,在Facebook轉貼了肉彈甜心2016年的一則貼文,希望探討空間設計議題。照片中,肉彈甜心兩人坐在台北捷運的三人座位上,分享在大眾運輸上需要把身體「收納」起來的經驗。沒想到,短短幾天內,數百則留言湧入肉彈甜心的粉絲團,留言包括:「你們憑什麼多占半個位置?」、「解決方法就是你他X的去減肥」或者「你對自己的心肺都這麼不友善了,別人幹嘛對你友善啊?」。
這些陌生留言,像一把把無形刀劍,鋒利到馬上見血,讓肉彈甜心一度想喊暫停。
馬力回憶,因為貼文被轉貼到八卦版、巴哈姆特這些比較「厭女」氛圍的論壇,她苦笑說:「真的可以理解,兩個女胖子出來講話,完全打中讓他們激動的點。」馬力坦言,她至今都讓自己抱持一種「抽離」態度,像在遙遠上空看待一切,「我必須站在運動倡議者的位置,不然情緒一出來,就會大爆炸,」馬力說。
相比於馬力,Amy坦言,事件發生後的幾天,她每天回家都在哭,害怕爸媽看到這些留言。Amy反問,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什麼,竟然換來陌生人「這麼胖怎麼不去死」的留言。她感嘆:「我是有爸媽的人,我也沒做傷天害理的事,為什麼要讓人打不還手、罵不還口?」
幾度站在放棄邊緣,最後,還是親友溫暖的力量支撐他們走下去。Amy有感而發地說,當個倡議者,必須懂得尋找周邊的善意,「家人與朋友們聯手把我抱住,也不急著叫我趕快振作,」正是這樣的關懷,讓她一點一滴好起來。
無法全然擁抱自己,卻真實面對內心感受
面對倡議過程面臨的反彈或抨擊,肉彈甜心會給予女性哪些建議?Amy認為,在黑粉事件中,她更加體會到,倡議比的是氣長。
「我認為女性要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,把底線畫出來,在那之前,想怎麼衝、怎麼做都可以嘗試。」在倡議路上,未必得做到粉身碎骨的程度,失去自我或賠上健康,都是得不償失。
馬力藉由理論指出,倡議本身富含「交織性」,過程猶如一張網子,每個節點可能都是會被攻擊的對象,也許是性別、個人特質或倡議理念本身。「如果可以看見這一點,至少面臨攻擊時,比較知道該如何理解,」馬力建議。
一邊對外表達信念,肉彈甜心同時要面對內在的矛盾。就像馬力,她曾感到焦慮的是,如何在倡議理念與內心糾結中找到平衡。
馬力引用《不良女性主義的告白》作者羅珊・蓋伊(Roxane Gay)新書《飢餓:你只看見我的身體,沒看見我內心的痛》中把身體作為牢籠的比喻。她認為,牢籠的意象非常精準,在籠子內,人可以看到外在世界、想要的一切,但伸出手卻無法觸及。
馬力出生在公教人員家庭,長達20年,她斷斷續續地減肥,相信「變瘦,人生就會美好」。直到就讀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時,她才慢慢意識到,自己需要更誠實面對身體與心中感受。
對現在的馬力來說,胖不是牢籠,「而是主流社會對於美麗的想像、對於一個人應該怎麼生活的定義,才是那個牢籠,」她這樣描述。在學習愛與不愛身體之間,她也依舊在尋找一個更自在的位置。
至於Amy挺身而出的開端,是從同志議題開始。現在也有交往中女友的Amy,在還未出櫃前,就在同志諮詢熱線擔任志工。她坦誠地說,「同志還能選擇要不要出櫃,但我沒辦法不告訴別人我不是一個胖子。」
Amy直言,直到現在,她也還說不出百分之百擁抱自己、愛自己的話;「這樣講有點不負責(大笑),應該說我們都還在學習,狀態比以前好一些,相信有特色也是很棒的事。」
破除狹義框架,用「反問」讓聽者思考
主流價值雖一時難以完全顛覆,但在日趨開放的時代氛圍下,確實是逐漸鬆動的。就像蔡依林MV《怪美的》,用諷刺手法呈現藝人回顧自身黑歷史的歷程。肉彈甜心說,他們十分樂見這樣的作品,有機會也希望跟蔡依林對談,希望讓更多人明白,對「美」的狹義框架,不只是讓胖子難受,明星「瘦還要更瘦」的壓力更大。
馬力進一步強調,肉彈甜心並不是想打造「理想胖子」的形象,更不希望網友看完影片、聽完分享後,回頭問身邊的胖子朋友:「你怎麼沒有那麼幽默?」他們最不樂見的,就是帶給其他胖子比較和壓力。
至於已有過100場校園與其他演講經驗,肉彈甜心碰過各式各樣無禮、難堪的提問。像「你們長這麼胖怎麼會有人想上你?」或是:「演講後被問到這些問題,你們不會難過嗎?」Amy說,更多時候,他們不想直接給答案,他們會選擇把這些問題留到簡報最後,並反問在場所有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