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盧昱瑩 / 2017-05 / 攝影:廖祐瑲 / Cheers雜誌200期
林立青不諱言,這是一本交織真實與謊言的書。《做工的人》讓灰色工地裡的灰色地帶,從圍籬內躍上社會大眾眼前。他的文字,形成一股灰色力量,為自己、為工人、為社會,衝撞著無法預知的出口。
「如果我們判斷人的標準,是用刻苦,是用勤奮,是用力爭上游的努力和對於生活的認真,去決定一個人的品格,那我們不可能看不出來他們值得擁有尊敬,我們又怎麼能夠允許這個社會將他們分別列上不同的標籤呢?」——林立青,《做工的人》
林立青以工地監工角度,寫出勞動者的無奈與掙扎,與他所感受的不公和憤怒。《做工的人》今年2月甫上市,就如野火燎原般在大眾書市、文化圈蔓延開來。
「第一天就缺貨,再版到第三次時,我還沒有在網路上看到庫存大於零,書一到網路書店就被搶光,」出版這本書的寶瓶文化社長兼總編輯朱亞君難掩意外。
沒得過文學獎、名不見經傳的作者、沒有大咖作家加持,還是個過去幾乎沒人寫過的題材,符合所有業務單位認為「不好賣」的各種條件,《做工的人》卻在現今一本書賣到5,000本已經「很不錯」的艱困環境下,硬是寫下2個月24刷的紀錄。
為什麼它能在商管書、工具書環伺下突圍,甚至打破閱讀的同溫層效應,從卡車司機到都會文青,都不約而同一起讀這本書,更讓看了超過2遍的作家張大春強力推薦「今年不能錯過」?
朱亞君分析,過往類似作品多半難免由上對下觀看、用一種「解決你的問題」的敘事方式,伴隨「為弱勢發聲」的義憤填膺,與充滿正義感的衝撞。林立青卻不同,來自第一線工作者的平視角度,讓他跟筆下的這群人「站在一起」,平實卻不簡單的文字中,充滿了對「人」的真心關懷,質樸卻力量更大,「即使寫痛,都不矯情,」朱亞君表示。
個性反骨又喜歡挑戰權威,因為1985年生的林立青,是個夜市長大的小孩。父母早期在印刷廠工作,工廠外移後,轉到台北景美夜市擺攤賣飾品。在這個天黑了才轉起人生跑馬燈的場域,他看過各種公權力的扭曲演出,真實知道什麼是社會底層的無奈和悲哀。
用民粹激起底層力量
「從小我就知道要『階級鬥爭』,」林立青說。他還記得,警察到市場來開罰單,他就跟著身旁攤販起鬨,大喊「警察都欺負我們」,「警察呆了一下,我才發現這招很有用。你沒辦法動搖他(不開單),但你可以引起其他人注意,瞬間就有力量。」他承認這是民粹,但唯有如此「才能喚醒廣大人民的注意,我們的社會制度應該要為我們服務,但社會制度大部份時候只為少數人服務,」林立青銳利地指出。
所以他在書中寫,看到警察抓外勞,他一定圍觀鼓譟,「喊一句『真正歹人不抓,攏欺負外勞仔』這種話,可以立即切割族群。」突破四面為敵的困境。
當工地監工,則因為他是「科班出身」。五專時期,按分數填了離家近的東南科技大學土木工程系夜間部,畢業後,順理成章進了工地,開始跟著營造公司的案子到處跑。天天在現場看到的畫面,與新聞媒體描述的截然不同,寫出這些所見所聞讓更多人看到,對他而言,成為一種突圍的手段。「挑戰輸了,對我也沒什麼損失,我們是最基層的勞工,」林立青說。
林立青的人、話、表情,就跟他的文字一樣,直白率性,沒有多餘修飾。關於寫作,在他的生活中,也從來不是件「浪漫的事」。
因為沒錢,上學時想翹課或遇到空堂,他就往最「便宜」的圖書館跑。借不到熱門的金庸小說,那就改看最完整的托爾斯泰、杜斯妥也夫斯基、果戈里,「看著看著,我就會開始想很多事,我喜歡看令人感受強烈、但又簡單直接的內容,」林立青說。
這些一點一滴累積的閱讀,在不知不覺中墊出他的文字厚度。一開始,他只是在部落格貼個幾百字,檳榔西施、東南亞外配、移工,輪流出現在筆下,寫的既是他們的際遇,也是自己的心情。但隨著文章不斷累積,在Facebook上被大量分享、轉貼,文字變成林立青最有力的工具,讓他鏗鏘有聲地足以反擊所謂主流觀點。
用真實顛覆刻板印象
林立青看過財經雜誌報導泥作工待遇好、週薪上看10萬元,但在沒有揭露更詳細的成本、時間、工程性質等細節下,簡化的內容衍生出泥作工比大學教授還好賺的錯誤印象。「問過各個領班師傅、包頭和材料供應商,全部認為這是一場笑話,但被當作取笑材料的我們卻笑不出來,因為外界是如此看待。」他在書中如是寫道。
攤開報紙求職版的基層勞工行情:粗工一天1,200~1,500元,打石工一天1,600~2,200元。「打石工過去一天是2,500元,現在只有1,600元。工作天天有,但不是每天都做得下去,高粉塵環境、體力消耗高,所以當有人說工人很好賺的時候,我就覺得操你媽的。」不加修飾的憤慨,就這麼藉著林立青的三字經脫口而出。
作為一名監工,而且是會寫作的監工,林立青的說話位置變得與眾不同。「我看到的世界,與既得利益階級完全不一樣。天天在工地工作,真實性高,雖然不是很全面,但足夠告訴你:舊有標籤是錯誤、過時的。」
他認為「真實」是一種力量,可以撼動框架;而有時候,「說謊」去符合刻板印象,又是一種保護弱勢的方法。
用謊言解決弱勢困境
碰到警察到他工作的工地追捕逃逸外籍移工時,他不是故意指著相反方向說:「外勞在那邊!」就是對原住民工人說:「警察找你。」再跟警察說:「我沒讀書嘛,我不知道啊。」
既然一般認為「私立科大夜校畢業生」沒知識,那何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?必須圓滑。而在某種灰色地帶中,用些無傷大雅的小奸小巧,保護朝夕相處、終日必須為生計奮鬥的夥伴,這是外人看不到、屬於林立青的柔軟。他說,這可是一項核心的技能,「第一,讓我的論述能力很強;第二,讓我的觀察力很強,我能在短時間判斷並做出應對。」
林立青用書寫抒發對制度與現況的抗議、對階級不公的憤怒,好讓大眾如大夢初醒般發現,圍籬內真的有這樣一個勞動階級存在。他就像那個說著國王沒穿衣服的小孩,用最直接、真實的語言,戳破社會心知肚明卻隱晦不說的祕密。
我叛逆、反骨、喜歡挑戰權威。當我把看到的事情說出來的時候,一定會觸動原本的標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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